我妈自开始读《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就深深地入了迷。如果我下班得早,她就会每晚抽一点时间,向我复述当天阅读中的精彩之处。狗狗(书中主人公,大名序子)如何冷眼观察家长,如何描述吃饭的排场,如何事无巨细地书写城中各个亲戚,如何罗列“一个单纯的童年世界同时还是一个历经千难万险的生命回首来路重新看待的世界”。
所以我这个听众逐渐能够了解到黄永玉笔下那些“油菜芝麻、缸盆钵碗、青砖黑瓦、不挑不拣,一一写下”。他说,请不要嫌我啰嗦,不能不写,这不是账单,是诗。
为了写这80万字的长诗(还没有完),黄永玉连续五年,每天上午端坐在书桌前写作。90岁的他哀怨地说,“怕是100岁之前没时间玩了。”好乖的老人家。说这话的时候,感觉他又是序子,是两岁的时候坐在窗台上下不来的狗狗了。
他写从北京回来的爷爷,“见到(他)这个长孙,当着全家人说,这孩子‘近乎丑’!”写95岁的瞎眼太婆,说爷爷和四叔“你父子都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啊”。写幺舅娘,“既然这样那样了,她应该泼辣,倒是反而轻言细语”。写姑爷,“姑爷和所有活该的后人一样,失传是最好的惩罚”……
失传是最好的惩罚。为了不要这惩罚,狗狗要一个字一个字,用工整漂亮的小楷,把他太婆、爷爷、外婆、舅舅、叔叔、姑父、大伯娘、表哥表姐,他的整个家族、他的边城、他的一切记忆,写下来。
黄永玉少小离家,一生漂泊。似乎只有这类人才最擅长写自己,写家族,写历史———2011年,齐邦媛的《巨河流》掀起了一股家族记忆史的热潮。2012年,60岁才开始识字的老奶奶姜淑梅开始写“绝无仅有的平民史”———《乱时候,穷时候》。2013年,有人为张家四姐妹之一的百岁老人张充和出版了口述人生史《天涯晚笛》。
再看看社交媒体与传统媒体的交汇处,在碎裂的生活片段和茫然的信息交叉当中,更多的人在重倡寻根,在咀嚼乡愁,在体味家训家风……其实都一脉相承。
这差不多也是《客从何处来》所要表达的核心。“回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在有温度的历史中认识自我、思考未来。”真正具体的,真切的,无法被篡改的历史是个人史、家族史,而千万个个人史和家族史集合起来,就是家国史,民族史。
我们因为有被打烂的近代苦难和令人眩晕的当代发展,似乎更需要重建历史。事实上,寻根是整个人类的本能。几年前英国BBC就曾推出系列电视片《Who Do You Think You Are?(你觉得你是谁?)》。嘉宾有《哈利·波特》的作者罗琳,也有在大热英剧《神探夏洛克》中饰演的“华生”的马丁·弗瑞曼———普通观众跟着他一起,在走访过程中发现其曾祖父母都是盲人音乐家,而且各自有三次婚姻,人生精彩。
后来,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也拍摄了同样的节目。其中,《老友记》里的“菲比”丽莎·库卓因为有着白俄罗斯血统而回到二次大战的杀戮现场;《欲望城市》莎拉·杰西卡·帕克发现自己有祖先曾是加州淘金热的一份子。非裔导演史帕克·李则意外发现,他身上的白人血统,可能比过去以为的还多。这档节目的嘉宾还包括波姬·小丝,她回到了17世纪的法国王室。
虽然一开始的焦点是名人,但寻常百姓与丰富历史才是真正的主角。这类节目综合历史学、家族研究、移民史、血统和姓氏研究,从私人角度去触摸真实历史,虽然拍得私人化,但观众很容易动情。
反观央视推出的嘉宾,不仅有演员和主持人,还涵盖学者、收藏家和新闻评论员,明显希望能靠嘉宾个人魅力吸引更多层次的观众。其实,不管是谁来参加,最终打动人的无非都是故土牵挂、追思念旧、家国情怀。
正像很多很多年前,序子的小学国语老师在他的本子上写:“今朝啊只是今朝,你还是这么年少。”多少年过去,黄永玉经历过的大时代如今都成了万荷塘窗外的风霜,但若我们后辈能从他的记载中领略这风霜的万中之一,都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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